第23节
??“我的父亲是桥梁设计专家,八十年代来西德进修。我的母亲则是花样滑冰国家队队员,来东德接受最先进的竞技训练。两人第一次相遇,就是在这座桥上。” ??“是不是觉得很奇妙?两个毫无关联的中国人,居然在这里互生好感。异国情缘让他们的相遇增添了几分浪漫,也让他们很快陷入热恋。” ??父母的事情是沈如磐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,然而面对萧与时,她有了倾诉的**:“虽然有柏林墙这道障碍,我的父母仍然每天不惧麻烦地通过检查关口相见,一起结伴去亚历山大广场看电影,也一起在柏林墙西边的涂鸦涂上双方的名字,甚至很快有了我。” ??听起来她的父母感情很好。萧与时问:“然后呢?” ??沈如磐摇摇头:“我的到来终结了他们的爱情。” ??她说:“回国奉子成婚后,父亲几乎没有任何改变,依旧频繁出国学习交流。母亲一方面缺少父亲的陪伴,一方面因为提前退役以及疲于照顾年幼的我,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。她把很多不如意的事情怪到父亲头上,渐渐地,两人聚少离多,好不容易相见又总是吵架。” ??她讲到这里哑然一会,不急不缓总结:“我3岁时,他们的感情彻底破裂。我从此跟着母亲生活。” ??萧与时记得,3岁也是沈如磐开接触花样滑冰的年纪。 ??她继续说:“我的父亲谈吐幽默,家境良好。我的母亲年轻漂亮,和父亲站在一起郎才女貌。两人明明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,偏偏活成了怨侣。甚至父亲过世,母亲也没有出席他的葬礼。我那时很生气,和母亲在电话里大吵一架,然后——” ??诉说戛然而止,接下去较长的时间里,沈如磐陷入沉默。 ??明月当空,月光静静地洒在施普雷河,河水缓缓流淌过两岸的古老建筑。视野所及的风景是那么迷人,充盈着惬意浪漫。 ??沈如磐浅声开口:“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,无意发现了他写给母亲的情书,其中有段话是这么写的:那夜的月光很美,你微笑,对我默默无言。可我觉得,我为此情此景等待了很久很久。” ??“那时父亲太年轻,不知道他们后来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,撕拉争扯,也耗费了很久很久的时间。” ??沈如磐说这番话的时候,语气低淡平静,如同闲谈别人的故事,仿佛多年的单亲氛围已经将她的感情磨平,仅仅是不带情绪色彩地叙述。 ??“我一直不喜欢德国,哪怕曾经在柏林比赛,拿到了最宝贵的世界冠军,也依然不喜欢这座阴郁的城市。然而无论我多么不喜欢,也不得不承认柏林桥上的风景如此美丽,难怪会柔软父亲和母亲的意志,让他们情不自禁想要谈情说爱。” ??萧与时一直默然倾听,是想给她倾诉空间。听到这里,他不苟同地说:“不要悲观。无论感情结果如何,伯父伯母至少真心相爱。” ??“我没有悲观,我只是觉得相爱总是简单。相爱之后,想要维持天长地久的关系,又实在太难。” ??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,萧与时心平气和回答:“没错。我如果爱上一个人,也会想和她天长地久,不舍分开。” ??这是沈如磐和萧与时第一次讨论感情。她闻言转头瞧他,他亦回眸看过来,和她对视。 ??他的面容隐藏在朦胧的月色里,神色难辨。沈如磐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宽慰她,还是单单交流他自己的爱情观。 ??她顿了顿,顺着话题问:“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?” ??意识到问题问得突然,她连忙补充:“我的意思是,你们专业人士总是很忙,难免和另一半分开甚至不常见面,你该怎么办呢?” ??“忙归忙,喜欢一个人总能抽出时间陪她。” ??“漂亮话谁都会讲,当心说到做不到。” ??被她揶揄,萧与时张口欲言,又止。 ??晚风伴随着施普雷河的湿润拂过面颊,格外凉沁,能让沈如磐感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。便在这时,萧与时开口:“你抬头,往南边星空看。” ??沈如磐不解。 ??“在双子座以南,大犬座以北,有一片庞大的星系云团。那是无数恒星的诞生地,又因恒星诞生时发出炽热的红色辉光宛如一朵盛放的玫瑰,被称为宇宙的情花。” ??“我以为,恋人间的分别总是难免。当我思念心中所爱,抑或心中所爱牵挂我,我们仰头看一看星空,或许能够从中得到安慰——毕竟人心浩瀚如宇宙,不论彼此分开的距离是公里还是光年,爱慕一个人的情感总是可以跨越距离,得到共鸣和延续。” ??他的回应是理性的,偏偏这种理性冷静的回应,有种乌托邦似的浪漫主义情怀,不像出自她认识的萧与时。 ??夜色朦胧,沈如磐只能借助桥上的灯光仔细打量目视前方的男人。他的五官是那般平静美好,会让她由衷地产生一种和他并不遥远的感觉。 ??一如他和她尚未熟悉之际,他冒着风雪驱车数小时寻找她的下落。 ??也如他明明可以不管她,但还是把濒于崩溃的她从机场拉回,带到庄园,温言暖语悉心安慰。 ??再如很多很多别的细节…… ??他会抱她上楼,留下来替她按抚疼痛的伤腿;他还会听她发发父母辈的牢骚,和她讲遥远的宇宙,安抚她从未说出口但已然暴露的迷惘困惑。 ??每件事发生的时机都极其正常,她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,可是终有一天,这些温柔体贴的事情会发生在他和他的恋人身上。 ??不知怎么了,一想到这些,她的内心忽然不平静。 ??她尽量把这些“不平静”归结于友情范围内的感喟,努力忽略胸口升起的丝丝缕缕的情绪,友好地说:“你很优秀,无论谁被你爱上,将来肯定十分幸福。” ??“你也很优秀,我同样祝福你。” ??这一段对话巧了。当年父亲向母亲表白,先恭维母亲杰出优秀,母亲也理所当然夸赞父亲,哪料父亲含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两个优秀的人好好交往?” ??相同的场景发生在她和萧与时身上,她心有触动,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。 ??就当相顾无言的氛围持续下去时,远处教堂钟声蓦地响起。一声一声,清晰洪亮,涤荡人心,远处的夜莺亦纷纷飞掠到夜空。 ??这大概就是父母定情时响彻天际的钟声。 ??多年前的那个夜晚,母亲纠结犹豫,最终硬着头皮约父亲在桥上相见。在教堂钟声响起前,母亲郑重地对父亲说,她有孩子了,如果她选择留下孩子便没有回头路可走。 ??父亲听懂了话里深意,坚定地向母亲求婚。不论后来的结局如何,至少那一刻,父母是发自内心憧憬未来的日子。 ??巨大的钟声催得人百感交集,沈如磐的思绪尚未来得及从往事抽离,就在此刻,风声变疾。 ??眼下不是冷战时期,连接东西二德的火车也已停运,但现代文明产物——轻轨,从桥的远方疾驰而来。 ??沈如磐的宽檐帽被空气急流吹刮出去,她下意识去抓,脚下没站稳,身体一晃。 ??萧与时不假思索伸手揽住她。 ??轻轨持续掠过,疾风吹得她裙裾飞扬。他担心她受不住,问:“你冷吗?” ??沈如磐依稀知道萧与时说了什么,但具体内容压根听不清,困惑地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 ??他又重复遍,她仍然没有听清。 ??轰隆声声入耳,盖过一切声音。他不说话了,单手抚上她的脑后,把人往怀中一压。她猝不及防低头,柔软的嘴唇从他的下巴一路擦过,停在他的衣领,贴着他喉间薄薄的皮肤。 ??她懵了,也根本没有机会说话,因为他用双手环在她的身后,将她稳稳地揽在胸前,护住她。 ??月光如水,钟声长鸣,疾风激荡。 ??她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到,唯独听见他胸膛沉稳的心跳;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,唯独看见她和他相贴交融的影子—— ??就仿佛她和他是一对相拥的恋人。 ??她回神,本能地想要挣脱。他俯下头拉近和她的距离,在她耳旁低语:“再等等,轻轨很快过去。” ??声音低醇,清透润泽,但能轻易拨动她的心弦,叫人心口一悸。恰是这一刻,沈如磐突然明白了内心深处不平静的情绪究竟是什么。 ??是庆幸。 ??庆幸他没有女朋友,否则哪个女生都无法目睹他对她的举动而不吃醋,哪怕他的举动仅仅体现了西方人的绅士风度。 ??她的眼睫颤了颤,眸子里有复杂的情绪流转,末了,无言地伏在他的怀里,任由清冽的花香气息扑入鼻。 ??…… ??轻轨疾驰,桥身震动。轮椅也随之颠簸,那系着的人偶气球全被大风吹走。 ??红红绿绿,缤纷妍丽,就像潘科区的雪夜。 ??无声,淡暖。 ??第22章 娜塔莎 ??等到轻轨从桥上驰过, 沈如磐退出萧与时的怀抱。 ??她的长发被风吹乱, 面颊泛起薄红,显得人有几分不安。她低垂着视线不看他,整理一下自己, 细声道:“桥上风大, 我们回去吧。” ??和来时一样,她坐着轮椅,萧与时推着她走在后头。他走几步说:“附近有一座著名的断顶教堂, 也就是晚祷钟声响起的地方, 你想去看看吗?” ??她却回答:“我有点累了。” ??言下之意是要回医院。于是下了桥行至路口, 萧与时说:“我给司机打电话,请他把车开过来。” ??“不用了。我们不同方向,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车回去。” ??“还是我送你。” ??“真的不用了。” ??她的态度颇礼貌,和刚才敞开心扉谈天说地的样子略不同。恰好有出租车驶来,她推着轮椅迎上前, 萧与时站在她的侧面, 伸手一扣便阻止了她。 ??不知道为什么,她脸色平静忽然说要回去的样子,让人油然而生疏离感。城市之大,只要说声再见就可转身不见, 而再见之日又是何期? ??“如磐,”萧与时唤她的名字, “听话, 让我送你。” ??沈如磐将要回答, 萧与时就当她默允,不着痕迹地转开话:“口渴吗?我去给你买点喝的。” ??马路对面是咖啡馆,他让她在外面等,只身进去。 ??他身姿高挺,五官容貌出众,在人堆里格外显眼。咖啡馆内好几个小姑娘的眼神都悄悄飘到他这里。 ??而他浑然不察所有的打量,点了杯热牛奶后转头看过来。姑娘们按捺不住好奇也朝这个方向瞅,目光捕捉到坐在轮椅上的沈如磐,那毫不掩饰的眼神里瞬间多了一层……失望和惋惜。 ??沈如磐的内心登时五味杂陈。 ??她也曾经面对过类似的情景。 ??那时十五六岁,就因为同看一场电影而被母亲认定自己和陆楠偷偷摸摸谈恋爱,沈如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失望和惋惜的眼神包围。 ??虽然她竭力澄清,陆楠依然被领导批评教育,不得不写下检讨书张贴示众,少年的自尊心碎了一地。她心中有愧,不知如何弥补,万幸后来的世青赛赛出成绩,洗清她和陆楠白担的虚名,两人的搭档关系也得以延续。 ??避嫌、避嫌、避嫌。越是关系亲密的异性朋友,越要保持适当的距离。 ??否则,面对方方面面无可挑剔的萧与时,她如果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,万一引起误会,岂不是在同一个坑摔倒两次? ??此时牛奶打包好了,萧与时接过往回走。沈如磐止住杂念,推动轮椅迎向他。 ??路边突然蹿出一辆轻型摩托车。 ??骑车人是位少女,油门轰得高,摩托车一下子刮到了沈如磐的轮椅。 ??沈如磐只觉得眼前一花,连人带轮椅翻倒在地上。少女也没料到会这样,怯怯说了句对不起,继而加速穿过马路拐入右边深巷。 ??萧与时连忙扶起沈如磐,这才看清她的手肘和膝盖都磕出血。他深吸口气要打电话报警,沈如磐拉住他的胳膊,头晕脑涨地说:“算了,人都跑了。” ??她的裙子染了鲜血,胳膊上也有凝固的血迹,萧与时只能作罢,先叫司机把车开到路口,然后抱她上车,去便利店买来棉签和酒精,替她把伤口表面清理干净。 ??他的动作极轻极细致,做完这一切问:“还痛吗?” ??伤口被硬挫掉了一层皮,沈如磐怎会不痛,但她听出萧与时声音里的自责,摇头说不疼。 ??车子将要发动之际,沈如磐发现个问题:“我的随身小包呢?”